高二那年,高中生活既規律又百無聊賴,每天為了茫茫的未來k書,每天一早則坐同一班車,由於上車的站次屬於首站,我總是能夠選擇到自己喜歡的座位,一個靠窗的位置;也因為規律,連坐的位置都成了定律。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公車過了一站後,在洶湧的人潮中,總有一位痀僂、蹣跚的老先生吃力地登上公車,然後站在我身旁,基於敬老尊賢的理由,我都會起身讓他坐下,伴隨公車的一路搖晃,我站在旁邊,看著老先生、看著窗外,直到他下車。
每天看著他,常常,我不自覺的發呆;熟悉的身影,相似的年紀,這樣的畫面勾起了我以為已經忘記的記憶,那是屬於父親的記憶;我才發現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在我潛意識中從未放棄過尋找相同的身影,企望在現實中仍能覓得相同的景象。我知道我有點傻,也許我想找機會彌補遺憾,於是就在每天爭執替我拿書包、對我婉言相笑的日子裡,記憶從此延長。
老家位在嘉義山城的一個小村落,家境落拓,常常為了三餐而奔走;父親的背駝,也是因為長年擔負重物而造成。在長輩兄姊的口述裡,家裡是四五十年代、貧落家庭的寫照。後來,為了求得溫飽與一絲絲的發展,只得到這大都市裡來謀生。都市謀事雖然比較容易,家境也因此略為改善,然而父親已殘的身軀卻早已不堪負荷,病痛逐漸衍生。
我記得第一次上學是爸爸幫我提書包,那是一個陽光燦爛帶點風沙的早晨,累積的時光讓畫面更為鮮明亮麗。那天一位年近半百的先生牽著一位穿著水藍色吊帶裙的女孩漫步上學去,倆人的身影拉地老長,長至我的一生。
後來祖母過世,我和母親先行返鄉暫居,我因而成了鄉下孩子。無人管的日子讓我玩野了,沒做的作業讓我挨了手心,瘀青的痕跡則讓我做了生平第一次的逃課;逃課的那天,恰巧父親因病搬回山村靜養,我跟著三叔去接父親。父親看見我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看著我的手,然後在熾熱的午後,陪著我在廊簷下讀書、寫作業,看著父親的背影讓我心安;父女倆也曾一同騎著一台教踏車,前往山區去打一些採摘柳橙的零工,然後再一起回家。父親個性沉靜寡言,在平淡貧乏的生活裡,我鮮少聽見父親埋怨;我無法體會那削瘦臉龐上苦痛的刻痕,只見微跛的步履裡,訴說著父親沉重的生命。
而這樣看似悠閒寧靜的歲月,日復一日,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我能真實擁有父親的最後兩年。
某日,老先生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張相片,他指著相片裡的畫面,拉著我向我訴說他的生活;在他充滿口音的喃喃中,我早已經忘了他說了些什麼。但是我一直都記得他眼中閃爍的光芒,當時神情像是有了寄託,彷彿把我當成兒孫一般,有著滿腔的親情快樂,在那一刻,我覺得看到了父親。
在同車的日子裡,我曾經想問老先生的名字,我也曾好奇老先生每天清晨撘車前往的目的地是何處,我想認識他。然而,當時年紀小,僅止於好奇;更何況理智告訴我即使結識了又能如何?對雙方來說,我們只不過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時光不斷累積,思念與之俱增,老先生成了生命旅程中一個不可能的真實替換,於是我感到他的份量對我來說逐漸沉重,我時常不自覺的想起他—是什麼樣的際遇讓他獨自一人邁著年老的步伐來往這陌生的城市?他,過得好嗎?
父親削瘦的身影不斷與這孤獨的老先生重疊,後來不知道多久之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那位老先生了,有時心裡期待著,然後卻是落空,於是悵然若失。
這一直是我秘密的記憶,一直到今天為止。現在才發現,記憶並不會因時間而折舊,思念則讓記憶更加美好;雖然父親的影像早已在童年停格,但卻終至永恆。而今,想起青澀年少時的這段往事,當然也就想起了父親;只是每當想起,卻讓人更惆悵,一如夏蟬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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